艾晓明:雕塑校舍
2008年5月15日 · 北川中学(谢贻卉摄)
雕塑校舍
文 | 艾晓明
编辑 | 老稻
这是一张无法讲述的照片, 2008年5月15日,志愿者谢贻卉摄于北川中学。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它,我试图讲述,却没有词语。
它不应该成为照片,它不应该是这样的姿势,它根本就不应该发生。
两个孩子,保持了砖雕石刻的姿势。左侧的女子长发垂下,但她的脖颈没有低下,她的胳膊依然支撑在地,她的身体在断裂的楼板下保持了挺立的姿势。
如果把照片放大,可以看到,血液已经凝固,细小的黑点,是停立在少女身体上的苍蝇。柔嫩的肌肤开始爆裂,苍蝇的薄翼依稀可辨。
我一直试图以父母的心情来看这幅照片,我想,如果是我的孩子,我会痛恨摄影者,不应该拍摄这样的照片,更不能公之于众。
我也想,我会拒绝看这张照片,我拒绝承认,与我血脉相依的、婷婷玉立的少女,笑靥如花的孩子,就这样踏上不归路。
如果我是父母,不要告诉我,你看见了她,你认出了她,你拍摄了她,并把她的惨烈如此展示。
只不过,作为这个社会的一员,无法到达现场,真能体会灾难的刻骨铭心之痛?
这里是北川中学,两栋教学楼垮塌,照片上女孩的情景,是一千四百个孩子的缩影。他们的遗体,一部分铺排在操场上,还有的一部分,无法挖掘,与废墟融为一体。
地震前,就在这里,一个叫刘瑶的女孩写作文,题目是《坦诚的理解》。
她写道,以前不理解妈妈,总是问妈妈拿钱:
一天,我到妈妈加班的工厂里去了。看到她正在打水泥,汗水从黑而光滑的额头上流下来,顿时之间我的脚步无法前行,心正在哭泣。突然,心的力量发出一股声音,从身体里传出来,沉重而微小地叫了一声妈。眼泪从眼睛里迎眶而出,扑到妈的怀里,对她说了一声“对不起”,我对不起妈妈,对不起她。她不也是不顾白日还是黑夜,为我们工作。而我还是不理解她。从那以后,我听话多了,也学会了结省。
我抄下作文里的这段话,包括其中的病句和错别字。作为成人,这个社会、这个国家的教育主管部门,对孩子可有“坦诚的理解”?可曾在孩子们的亡灵之前,说一声对不起?
周年祭日,我见到拍摄者谢贻卉,她告诉我,这幅照片,在全球华人摄影展得了一等奖。她拿着这张照片,想找北川中学的老师,请他们帮忙辨认。她想知道女孩的名字,更想把照片送给她们的家人,并把奖金捐献出去。
我说,不,你应该找一家照相馆,把它镶嵌在坚硬橡木的镜框里,送给四川省建设厅、教育厅的厅长,他们批复的所有公文,得要面对这两个孩子。
不仅如此,而且,你更应该把它送达国家建设部,教育部;并请每所大学的工程、建筑院系,在教学楼门口树立这样的雕塑。每一届的进校生和毕业生,应该在两个孩子面前宣誓:他们的建筑质量,将告慰孩子们的在天之灵。
小谢说,她想找到她们的家人,是因为,她在废墟上遇到很多家长。他们不眠不休地找孩子,活要见人、死要见尸。她岂止是应该拍下这两个孩子,她后悔,没有拍下她所目睹的每一个孩子的遗容。
我说,这两个孩子,还有一步就跨出死亡的门槛啊!小谢说,其实,她们离教室的门还有很远,这是将十多米废墟清理出来后的情形。
从成都辗转到北川、安昌、再到绵阳,终于找到北川中学一位老师。而他看着照片,却摇摇头说,认不出来,莫法辨认。
地震发生后,老师在废墟上找女儿,可孩子们被砸得肢离破碎,血肉模糊。他背下一个女生,拿手里的矿泉水给她洗净脸,以为是自己的女儿,却从孩子的钥匙链上认出,她不是。后来再背出一个孩子,不知道是谁,却从鞋子看出,就是自己的女子。最让他看不下去的是:
……高二八班,全军覆没那个班,当他们在把教室楼板挖开时,凡是有这么宽一条缝的,或者是有这么大一个洞或孔,那个地方就是一堆脑袋、一堆脑袋啊!挤在那个地方,有的露出头顶,有的就是鼻梁、眼睛露出来,有的下巴露出来的。风一吹,你看到那个八、九十平方米宽的地方,就只看到女同学的头发长一点的黑头发就在那里飘啊飘的,真的看不下去。
一年了,灾难渐远,记忆也不是流行的话题。就连北川中学的一个孩子,也说,阿姨不要再去找了,不要揭开那结痂的伤痛。
在一本地震亲历记的书中,我看到死里逃生的北川孩子被教导着如此描绘死亡,就像新闻联播或者经典影片中那样深思熟虑:
“……你费力地举起仅有的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,缓缓地说:‘妹妹,我不行了,我的大学梦,你替我完成,行吗?我希望我能化成美丽的晚霞。记住告诉爸妈,女儿永远爱他们!’”
两个孩子,以屹立着的死亡,将垮塌教学楼雕塑成永恒;无名、无依的女儿,保留在这张照片中,谁来相认?
艾晓明
2009年6月10日
(照片背后的故事,请见本日二条推送,《谢贻卉:孩子,我拍了你们遇难的照片》)
【作者简介】艾晓明:学者。纪录片工作者。曾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,已退休。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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